疫情之下,大门上了锁。
我恍如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岛,不辨今夕何年,又似乘一艘孤航天际的船,不知驶向何方。往昔出门走在大街上的记忆开始褪色,竟显得那么虚幻。偶尔,我甚至会忘记,自己是在墨西哥。
隔离一个月空嗟叹,两个月徒伤悲……到如今已经四个多月了,我的心境悄然改变。
我似乎有些喜欢上这种不再被任何出行打碎的大块时空。我更像是生活在一个唯美的水晶球里,每一天都是完整无缺的,可以用最安稳的心境重新审视空间的渐变和时间的推移。我多出时间观察天空和大地,看一粒种子的萌发,听一滴雨的降落。我的心不再急着向墙外探了,开始向内生长。
(一)
我的隔离空间很大,也很小。
很大,是因为我生活在墨西哥首都南郊一处私宅大院里,连同数十位一起驻外的同事,据说这里曾是墨西哥一将军的宅邸。很小,是因为我居住的房间很小,一室一厅的房子,约50平米。
平日里,我和我先生喜欢保留彼此的空间。卧室属于我,他在客厅,看书工作互不相扰。卧室靠窗处摆了一张小书桌,没有抽屉。上面有一盏台灯,一个笔记本电脑,其余的是书。
没有书架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塑料箱子,这原本是停水时用来储水的。我喜欢摆弄这个已重得挪不动的箱子,尤其是从中取出一本新书,放回读完的,或是偶尔想看压在箱底的某本,便非得将整个箱子翻腾一遍,有如欣赏风景一般,走走停停,一连可以拾掇几个小时。这个箱子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抽屉的缺憾。而抽屉,那可是我从小的秘密花园,我总是能钻进去消磨一整个下午。
卧室安下一张床、一对床头柜、一套桌椅和一个简易衣架外,几乎放不下别的什么了。但这已足够,生活本就不需要太多冗余,我实现了伍尔夫的理想——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,一个可以用来阅读、思考、写作的空间。
走出房门,便是一个小院子。大概只有几平米,半露天,顶上一半是屋檐,一半是挡雨棚。院子虽小,却在不同季节风景殊异。记得初来墨西哥时,我曾一度抱怨这里没有四季,总格外想念中国北方的雪和能把人化成一滩水的盛夏。墨西哥有的只是旱季和雨季,不过,呆久了,我也毫无偏袒地爱上了这性格迥异的一对。旱季有灿阳千尺,外面强光令人目眩,小院里的则刚刚好,每日迈进小院的一米阳光成了我的座上客。到了雨季,好像在谈一场漫长的恋爱,跟雨。它是每天从不迟到的恋人,而且热情似火,不,似水!那是一场天昏地暗的骤雨倾盆也道不尽的热恋。于是,躲在屋檐下听雨的倾诉是莫大的幸福。雨重重地捶击挡雨棚,淹没周遭一切声响,我沉浸在只有我和雨的世界里。
若抑制不住浪漫,还可以干脆撑伞走出小院。沿一条箬竹和常青藤的夹道前行30余步,右拐,几层台阶上去,是一个篮球场。这里无高木遮挡视野,总感觉离天更近一些,雨也更纯粹一些。这时,雨的狂热变成低诉,轻叩在伞面上陪我一圈圈踱步。其实,雨天漫步是老习惯了,记得儿时的雨天,撑开一把伞,斜立在地上,我和玩伴兴奋地钻进去,像原始的穴居人,伞的半圆天地便是全世界。如今长大了,已经钻不进洞穴,但撑伞拥抱雨天成了走到哪里都甩不掉的执念。篮球场上可以赏雨,晴朗时亦可看星空。尤其在旱季,仰天便是一个完整的猎户座,还可以看月亮船缓缓驶进邻家一株盛开的蓝花楹里,月光给那些淡紫色的风铃添了一层滤镜,颜色很怀旧。
出了家门左转,是一处大草坪。上面蜿蜒着一条鹅卵石小径,穿一双薄底鞋在上面走几圈,脚底发烫,可以养生。草坪周围长了许多植被,起初很多我都喊不出名字,后来我用手机的识花软件不完全统计出十一棵柏树、四棵女贞、三棵牛油果树、六棵柑橘树、四棵桃树等,而在角落里簇拥一团的有鹅掌柴、海桐、龙血树、龙骨……哦对,还有七里香,真的很香。
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墨西哥雇员格雷说,院子里的一花一木皆有故事。不知不觉中,我也成了故事的参与者——三年前,我吃剩的一颗牛油果核,如今长成了一株小树苗,已经入列于阴阴长木之伍,立成挪移不走的岁月。
大草坪的柑橘树下拴着一只名叫小中的北美秋田犬。每日午饭后,爱狗人扎堆于此,狗吃饭,人聊天,各得其所。每每这时,草坪热闹成动物园。主宰者是人类,其次是狗,还有鸽子、松鼠,更低级一些的是蜥蜴和更小的昆虫。这些物种之间有明显交集者是人、狗和鸽子。通常,人爱逗狗,狗讨好人;人投喂鸽子,鸽子依赖人;狗觊觎鸽子,鸽子挑衅狗。不过,这三角平衡偶尔也会被打破,那便是当心理素质不好的鸽子起飞失败,惨入狗口。
至于松鼠,看似是孤高的独行者,却暗中与人较劲。例如,桃树结果时,为了不让松鼠偷吃,我剪开一个矿泉水瓶子,套在果实上,过两天发现,瓶子掉了,桃子没了。我不甘心,又用瓶子套住另一个桃子,这次特意在瓶子上加固了一根绳子,两天后,只见瓶底被咬破,地上还有松鼠吃剩的桃核,简直是一枚闪亮的胜利勋章。蜥蜴一天到晚总是行色匆匆,像在密谋什么大事,它们属于隐士一族,几乎不与其它物种往来,除非哪天倒霉落入狗之魔掌。
草坪之外,还有更大的空间。与墨西哥的很多宅院一样,我们这个大院也景致层叠,树木参差,很多地方还藏有通幽之处,如前院东南角有一小片竹林,每当夜深风起便吱嘎作响,令人疑心那里藏着一处暗门,通往过去或未来的时空。至于大院里萦纡的楼房屋舍,回环的楼梯走廊,记得我初来乍到时,常常在其中迷路。而房顶之上的开阔空间,那是唯一可以用目光与外界交流的地方。
(二)
墨西哥的新冠疫情至今仍在爬坡,病例数已经超过五十万。我们庆幸有这样一处大院作为避风港,同时也怅惘,隔离时间似乎是无尽的漫长。
面对这份漫长,我设法重构时间。我把一粒种子看成时间的起点,从生命的萌芽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。渐渐,我发现了平日所忽视的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。
疫情之初,我在房子右侧一片荒地上辟出一块小菜地。用铁锹铲除杂草,将土地深翻,拣出碎石块,用白色鹅卵石围出边界。
我选择了用时不同的几种植物:水萝卜、生菜是首选,成熟期大概在一个月左右;其次是黄瓜、西红柿、薄荷,成熟期约为三个月。每一类植物的种子都形态各异。生菜种子纤细修长,像轻飘飘的孜然,一吹就散;水萝卜种子圆滚滚的,仿佛依稀能看到它成熟后的模样;薄荷种子几乎小成一粒尘埃,一不小心就弄丢了;黄瓜种子是其中最大的,力量也不可小觑,我曾见过其嫩芽用一下午的时间拱翻一撮土块。
这些植物中,最先长成的是水萝卜,从播种至丰收满打满算才一个月。只是近来雨水奇多,种下的第二波水萝卜还未长大就先撑破了,像是裂开一张嘴,欲同人讲话似的。
生菜长速稍逊之。因种子埋得浅,方便我观测其生长全过程。播种后两日生出毛茸茸的根,后立起娇弱的幼苗,渐渐子叶长大,从中心不断发出一瓣瓣真叶。真叶长到四片时就成熟了,可以将其从育苗盆移栽到菜园里。我之前心急移了几棵两片真叶的,它们虽成活却拒绝生长。可见成长这回事,往往欲速则不达。看着生菜一天变一个样子,我深深为土地所折服,常感叹,世界上最大的奇迹不正是在你我脚下吗?
薄荷发芽慢极了,播种之后,盆里长出很多植物,我都一一当作其幼苗去呵护,到头来却发现那些根本就是杂草。后来,我学神农的样子,挨个将植物闻了一遍,终于找到真薄荷。轻轻捏一下叶子,沁人心脾。
与薄荷同样有味道的是西红柿,茎叶均散发着独特香味,闻惯了易上瘾。近来雨水常将西红柿苗打倒在地,我不得不冒着大雨跑去为它们撑伞。后来我用竹竿搭了个架子,它们不但不匍匐了,还欣然冒出几个花骨朵,只是不知何时能回报我一捧甜甜的樱桃西红柿呢。
我渐渐爱上了种菜这门浓缩在时间和空间里的艺术。我的时间观改变了,不再是原地等待,而是期待——期待新叶子长出,新果实结满。等待与期待,是对生活的两种心态。当时间转化为动能,一切都在前方熠熠闪光。
通过种菜,我还认识了很多虫子,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——觊觎我的菜。最可爱的要数蜗牛。第一次发现生菜苗遭破坏时,我很快查到蛛丝马迹——一串黏糊糊的乳白色脚印。后来,我摸清了偷菜贼的作案规律——每逢雨夜,它们开始全速向我的生菜苗进发,而且是嫩苗。用不了多久,我拿手电筒往盆中一照,就能当场捕获一只吃得正酣的蜗牛。我捏住一只蜗牛的壳,在灯光下仔细注视它,它也伸长了触角,用顶尖处的小眼睛打量我。伸缩的触角似在调焦,只是不知对我用的是长焦还是鱼眼。
对于我,虫子可爱与可恶的重要标准在于敢不敢用手触摸。蜗牛和鼻涕虫大概是我唯独敢用手拿的虫子。记得第一次见鼻涕虫,我先是吃了一惊,便可怜起它来,心想这只蜗牛怎么不小心把壳丢了?后来我才知道这正是鼻涕虫,别名无壳蜗牛,生来就无壳。它也喜欢吃生菜叶子,但比蜗牛战斗力小得多,顶多吃出一个个小圆孔。我倒是并不介意与鼻涕虫共享一片生菜叶子,这正如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和海豹同享一条大红鱼,何等诗意呢。
最可恶的是蛴螬,这种外表丑陋的虫子是金龟子的幼虫。黄褐色的头部张着颚,白胖的身体一节一节的,蜷缩成字母C,在阳光下会迅速变黑。它生活在土中,专吃菜根。每当我看到一棵菜苗无缘无故地蔫了,在其下方必能翻出这样一只大虫子。它们有的美餐之后躲到土层深处小憩,有的仍在菜根上大快朵颐,被揪出来时还生气地朝我舞弄爪子。被它啃噬的菜必死无疑,因为根都没了。愤恨之下,我把逮到的蛴螬扔给鸽子,鸽子不吃,扔个小中,小中只是闻一闻,用大爪子拍了几下,便毫无兴致地走开了。
常见的虫子还有一遇险情便滚成球的西瓜虫,断成数节还能蠕动的蚯蚓,以及一种类似蜈蚣的多足小虫,爬得飞快,但它们几乎都对我的蔬菜无害,我也不予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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